资本时代的艺术鼓噪者 ——访南非作家、教育家阿伦·霍维茨

发布时间:2024-05-29浏览次数:10

第一次见到阿伦·霍维茨(Alan Kolski Horwitz)是在2016年9月举办的“约堡书展”上。那时,约翰内斯堡只有两个定期的书展:一个是“南非书展”,由国家资助,财力相对雄厚,地点往往选在高大气派的国际会议中心,来参加的也颇有些国际学者、书商和记者。另一个是“约堡书展”,规模就寒酸得多,资助者为金山大学和肯亚学院。肯亚学院是历史悠久的工人教育学院,由它主办的书展大多围绕工运主题来做。但是,在南非,关于工人生活的书籍少得可怜,即便放宽了题材,一次书展也只能展出100来本。细心的主办方还考虑到了读者的购买力的问题。因为南非的书价基本和欧美持平,这让一般读者负担不起,更不用说工人阶层了。于是主办方想尽办法以出厂价拿到图书,这样,在“约堡书展”出售的价格,往往只是在南非最大的图书连锁店“独享书店”(Exclusive Books)的一半。令“约堡书展”有意思的不是书而是人。参加者来自五湖四海,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基层社区工作。因为男性劳力主要去到矿区打工,留在乡村的多为妇女、老人和儿童,因此,为农村社区工作的主要为女性。她们工作中的一件主要的事情就是记载社区发生的大事件。那么多的家庭暴力、酗酒吸毒、政府失职、失业、丈夫出门打工导致的家庭破碎、教育、环境污染等严重影响社区生活的事件都是靠这些女“史官”记录下来的。记录的目的一是为教育群众,二是留作日后维权的依据。许多妇女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只能边学习边写作,在工作中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而肯亚这类的工人教育学院的作用就是帮助这些妇女学文化、学理论。“约堡书展”为工人教育机构和基层工人提供了见面和交流的机会,也是大家在精神上互相支持的地方。 2016 年的“约堡书展”安排在新城的玛丽·菲兹杰拉德广场,这个地方挨着反种族隔离时期著名的剧院——市场剧院,又毗邻工人博物馆。玛丽·菲兹杰拉德是南非第一位女工运活动家,在这个地方举办工运书展,可谓名实相符。因为没有那么多经费,主办方就在广场上搭了几十个蒙古包一样的白色帐篷。虽然骄阳似火,但毫不影响帐篷里不 时爆发出来的热烈的讨论。见到阿伦是在我从工人博物馆参观完出 来的时候。那时我刚来南非两年,日日往高 校和作家堆里钻,明知南非是非洲拥有最大数量的工人阶级的国家,但对这个阶级却缺 乏认知。而当在“约堡书展”看到这么多聚 集的工人,才第一次觉得听到这个国家的心跳声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因为自己已有的知识完全无法理解这种经验。正在这时,阿伦出现了,在我和一个工友聊天的时候。我听到背后一个叹息的声音说:“今天的工运和八十年代反种族隔离时期的工运已经没法比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政府把工运的基层组织和建制都摧毁了。”对我来说,这句话是启示录。在一瞬间,它照亮了现实。面对眼前蒙古包里热烈讨论的景象,我已经隐隐约约看见埋藏于其背后的一大段历史的变迁,这句话决定了我未来工作的方向。我回过头,第一次看见阿伦,身体高大,一头银发,是个白人。第二次见阿伦又过了很长时间,而且还是因为一个意外。那天,我去参加一个诗人的诗歌朗诵会,地点在“自由公园”。这个诗人在反种族隔离时期便开始活跃,之后一直从事工人教育。这次朗诵会是向他对社会长久而持续的贡献所做的致敬。黑人的诗歌即使充满政治的信息,其形式也是载歌载舞的,这是一种“礼乐”的形式,里面自带宗教的虔诚与审美的崇高。在表演中,观众和诗人密切互动,经常会达成一种集体迷狂的 景观。朗诵会的最后一部分,是赶来助兴的诗人们的登台表演。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阿伦。我这才知道,他是个诗人,他当天的表演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是孤独的个体诗人,他的表演很难引起观众的共鸣,因为他的英语缺乏黑人语言特有的口语性。在他吟诗的时候,人群是安静的,这种安静反而使得他的音质听起来有些单薄。我当时想,作为一个一心要融入黑人工人中的白人诗人,他在表演的时刻是否会有无法融入的孤独?朗诵会结束的时候,他送给我他编辑的几期文学刊物《布噪噪》(Botsotso)。第三次见面是在他家附近的一个临街的 馆子,这里是一个黑人居住区,但也不时有白人客人进来。阿伦给我带来最近几期《布 噪噪》刊物。这时我已经知道这本刊物的重 要性了,它是南非反种族隔离结束时民间创 办的第一份文学刊物,从1996年迄今20多年的时间里,陪伴和守护着这个在发展中起起 伏伏的国家。1996年,反种族隔离时期最著名的反抗文学刊物《搭车者》完成其历史使命,弥补它留下的真空的是阿伦手中这个刊物。那天,阿伦告诉我,他正在写一部反腐话剧,并且邀我到时前去观看。2019年9月17日,我去观看了他的这部话剧《对一切负责》。门票是250兰特(合人民币125元),我知道一般的工人是买不起这门票的。果不其然,整个小剧场也就有 30 多位观众,其中还有9位是南非共产党的干部,南共听说这是揭露和批判非国大党领 导的政府的腐败的话剧,便派了一个代表团来观看。演出后照例进行集体讨论,照例慷 慨激昂。第二天,在现场观剧的南非**安德里斯·尼尔(Andries Nel, 历任政府“合作治理与传统事务部”副部长和“公正与宪法 发展部”副部长)在媒体撰文,高度评价这部作品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他的主要观 点是,该剧以艺术的方式凸显了政府的失职以及“劫持国家”(南非将政府官员和国企的腐败称为“劫持国家”)的过失,这部戏给民众带来了斗争的愿景。这之后,我就经常和阿伦会面,话题无 所不谈,从他的出身背景和成长经历到他现在的家庭生活,从他年轻时以艺术的方式介入政治到暮年以政治的方式介入艺术,从他 的写作到他的编辑工作,话题涉及政治和艺术的方方面面。下面的访谈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去掉先后顺序的“聊天”记录,但最集中的一次聊天发生在他家,时间为2020年 1 月底。因为阿伦是如此谦虚的人,他在聊天中不断想听中国成功的经验,这使得我们的聊天基本没有过去与被采访人因彼此不了解而产生的强烈紧张感。我们的友谊因此更像一篇闲淡的散文。